一个多月之前,我与一位基金管理公司总裁共进晚餐,席间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政治问题:中期选举,朝鲜导弹危机,伊朗核危机,伊拉克战争,以及更多更棘手的问题。为了避免场面过于尴尬,他谈到了罗纳德·里根,“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共和党人”。我们都非常喜爱里根,熟悉里根的所做所为,并对里根的历史地位抱有极大的尊敬。在美国,即使左翼民主党人也很少批评里根,他在死后享有了比生前还高的荣耀。但是,当我们谈到克林顿的时候,这位总裁表现出了明显的保留意见:“当然,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我应该承认这一点,但是我是一个共和党人,所以……我也不认为经济繁荣是他的功劳,这场意料之中的繁荣只能增加罗纳德·里根的光辉。”
里根的绰号是“伟大的沟通者”(The Great Communicator),所以我们的谈话主要围绕着里根的几次经典演讲进行:柏林墙演讲,第一次就职演说,以及两次堪称空前绝后的总统大选电视辩论。这位伟人留下了太多的名言:从“戈尔巴乔夫先生,推倒这堵墙”到“政府不能解决问题,政府就是问题”,只要稍微回忆一下,就能列举许多类似的发人深省的警句。但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在基督教福音派年会上讲的一句话。于是,我把这句话复述给对方听:
“美国是伟大的,因为美国是好的;如果美国不再是好的,美国就将不再伟大。”(America is great, because America is good; and if America cease to be good, America will cease to be great.)
这句话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次晚餐之后,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其中一次是我离开纽约,动身回国的当天上午。他走过来和我握手告别,顺便问道:“对了,你能够把上次你引述的罗纳德·里根的话重复一遍吗?”我就重复了一遍。他若有所思地默念了片刻,说:“我很喜欢这句话。我会一直记住的。”
其实这句话并非出自罗纳德·里根的原创;根据里根本人的说法,这是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赞扬美国的宗教传统的。在这里,“good”其实不应该翻译成“好的”,而应该翻译为“虔诚的”或者“有宗教信仰的”。基督教当然认为,只有虔诚的人是好人,但非基督教徒肯定有不同的看法。在基督教福音派年会上,里根引用这句话鼓励牧师们为美国的宗教传统而战,同时被引用的还有杰斐逊的名言:“如果我们不是被上帝统治,就一定会被暴政统治。”(If we are not ruled by the God, we must be ruled by tyranny.)
然而,在我引用的场合,把“good”翻译成“好的”倒更加合适,因为我用这句话来形容我对美国的评价,不仅限于宗教的范围。从许多方面看,美国都是“好的”:国家对公民权利的严格保护,有章可循的司法制度,富有活力的自由市场经济,发达的社会福利制度,多样性的文化,以及美国民众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来的英雄主义,都是美国伟大的关键。亨德里克·房龙先生曾经赞扬英国人拥有不动声色的英雄主义,所以能够统治大半个世界;今天,这个评价一样适合于美国,虽然美国人的英雄主义更加外向,更加热情,更加令人动容。
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学习的——技术的保鲜期只有几个月,学术理论可以随着人才的流动而流动,政治经济制度可以被其他国家复制,甚至宗教文化都可以被抄袭,但是,民众的英雄主义却是不可复制的。美国人的英雄主义并不体现在平时的“爱国主义”叫嚣中,并不体现在领导人的虚张声势中,更不会体现在民众对国家的盲从中。或许,这种英雄主义就是使美国保持伟大的基础,只要有它在,美国就会一直是“好的”。
我们应该怎样描绘这种英雄主义?纽约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诠释。在波澜壮阔的美国历史上,纽约并不是一座坚定不屈的城市,它有过恐惧,有过动摇,有过悲观失望,甚至有过叛国的企图;但是,每到关键时刻,每到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刻,纽约总是会做出令人尊敬的决定,它一直是联邦矗立的基石。纽约人可以骄傲地告诉每个人:“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忠于自己的信仰,而且我们已经用行动证明。”
在独立战争中,纽约是英军最后一个撤离的城市。几年之后,美国通过了新的宪法,纽约州成为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但纽约市却站在了联邦主义者一边。“如果纽约州不通过宪法,我们纽约市就将和长岛一起成立新州。”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于是纽约州最终以微弱多数通过了宪法。
几十年之后,南方和北方的隔阂日益加深,面临即将到来的内战,纽约市表现的举棋不定,市长甚至提出独立成为自由市。可是,在南方邦联打响第一枪之后,纽约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联邦一边:“为了保护我们的联盟,我们愿意流尽最后一滴血。”在整个内战中,纽约是向联邦输送兵力最多的城市。
林肯总统的连任选举在纽约市遭受了惨败,因为纽约人对这位“乡下人”毕竟有点抵触。然而几个月之后,当总统遇刺身亡的时候,他却在纽约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十几万人追随着他的灵柩穿越整个曼哈顿,人潮挤满了每一条街道,用眼泪和鲜花证明自己的忠诚。谁能想象这个林肯在纽约市的支持率曾经只有百分之二十?
又过了几十年,两次世界大战先后爆发,纽约照例成为联邦军队的柱石。是的,纽约人曾经坚持孤立主义,反对参战;是的,纽约人离战争很远,没有必要参战。但是,一旦这个国家不可避免地投入战争,纽约人就开始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英雄主义。1933-1945年之间任职的纽约市长拉瓜迪亚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无法代表纽约为战争做出更多的贡献”。当德国潜艇出没在纽约港之外,在长岛和新泽西引起一系列爆炸的时候,纽约是镇定的。它骄傲地矗立在那里,尽管异常危险,尽管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我们不得不提到911,尽管每个人都不愿意提到它。911是对纽约人民的英雄主义的最好证明。我们无须重复消防队员的奋不顾身,警察的英勇,以及华尔街专业人员的敬业(他们在一周之内就做好准备,重新工作);只需要看看圣约翰小教堂的场景就够了。孩子们在救灾队员休息的床上放上了填充玩具,市民们在教堂的栅栏上挂满了各种吉祥物,护身符,以及表达敬意的卡片。《纽约时报》刊登了每一个遇难者的姓名、照片和简介,他们被一视同仁地称为英雄。今天,离恐怖袭击仅仅5年,纽约的经济再次到达了史无前例的高点,这座城市最大的财富不是地理位置或气候条件,而是它的人民无处不在的英雄主义。
纽约只是美国的一个缩影。我知道,很多人认为美国仅仅因为军事和金钱而伟大;但是,如果美国丧失它的英雄主义,不再一如往昔地“好”,它就会迅速走向衰败,甚至是灭亡。看样子,这种事情在几十年之内都不会发生,或许几百年都不会发生。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想变得像美国一样伟大,首先要学习的不是技术和制度,而是这种几乎无法学习的英雄主义。
一百多年前,伟大的J.P.Morgan曾说:“每一个对美国的未来持悲观态度的人都会破产!”(The man who is a bear on the fu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will always go broke!)我赞成他的意见。无数人曾经预言过美国的衰亡,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美国的伟大不是因为政府或财团,即使把这些东西连根铲除,只要过十几年,美国仍会不可避免地恢复伟大。而那些居心叵测的阴谋家则会无法挽回地走向破产,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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