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儿子出生以后，我就把摩托车给卖了。

　　其实在美国摩托车的实际功用并不大，而且危险，满街的汽车横冲直撞，哪把你小小的摩托车放在眼里。碰你一下他不动筋骨，摩托车可就人仰马翻了。下雨天风雨直往你衣服里面灌，头盔里满是雾气，视线大打折扣。你还得小心路面，一下雨路面上的油渍混合着雨水，奇滑无比。摩托车没有音响没有空调，冬天冻僵，夏天热死，哪有驾驶汽车来得舒服。与其说是交通工具，还不如说是件玩具来的更确切点。

　　但那是一件何其令人兴奋的玩具，古人爱马成痴，现代人爱摩托车也像爱骏马一样，我从在上海开笨重的苏联制摩托车“大炮”伊始，10几年来一直拥有一辆重型摩托车。或本田，或川琦，或哈雷。

　　平时西装笔挺朝九晚五，周末牵出“铁马”，紧身的皮夹克配上柔软的麋皮靴，头盔护膝手套一应俱全，引擎一声怒吼，油门一拧，摩托车像箭一样离弦而去。

　　山路盘旋而上，路旁碧草芬芳，三月的罂粟一夜之间满谷绽放。你全身放松，双手稳稳地扶着车把，大腿挟着车身而臀部微微离座，顺着惯性移动着重心，摩托车像匹懂得主人心思的骏马，在九转十八弯的山道上疾驶，引擎低低地轰鸣，转弯时车身跟地面形成45度的角度，就在你觉得地心引力加强之时，踩在外侧的脚稍微用力，拉正车身，遽然加大油门，摩托车脱兔般地向前窜去。

　　驾驶汽车的人永远体会不了速度带来的快感，在加州的五号公路上，双线道笔直，车辆稀少。你凝视着前方的天际线，右手紧握油门，一点点地加速，越过一部一部庞大的货柜卡车。你感到迎面而来的风渐渐增强，兜满怀抱。车身变得越来越轻，轮子好像已经离开地面。不经意地瞥一眼时速表，指针稳稳地停在130码上。你哪用得着什么音响，耳边呼啸的风声和着引擎的轰鸣就是最悦耳的交响乐。

　　但这种快感是刀口舔血的快感，在如此高速之中，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你眼睛得紧紧地盯

　　住前面的路况，提防随时出现的突发情况。隔壁的车子不打信号突然换线，从交流道上来慢吞吞的大型货车，一只野兔飞奔横过公路，旅行车顶装载的什物突然松绑滚落路面。每一件事都可以要了你的命，你浑身神经紧绷，调动起最敏捷的反应来应付路面交通。往往到了目的地才发现一身大汗，内衣都粘住了。

　　最危险的一次是我驾着摩托车从旧金山去那帕，从101号高速公路拐上37号州际单线公路，那天有点薄雾，公路上没几辆车。我换了线之后一抬头，前方一辆车子好像有些不对头，再定睛仔细一看，我的天啊，那辆车子竟然逆向在高速公路上向我驶来，此时如果急刹车的话，摩托车肯定飞出去，1秒，2秒，那辆美国老爷车越来越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一扭车把，闪避到右面的路肩上，在两辆车擦身而过之时，我眼角瞥到老爷车的驾驶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勇往直前地在逆向车道上向前驶去。

　　我手抖得都握不住车把，顺着下一个交流道口出去，在加油站买了一杯咖啡，洒掉了大半杯，抽完3支烟才镇定下来。死神并不都是穿着黑袍拿着镰刀，有时它就化身为一个满脸慈祥的白发老太太，笑咪咪地在猝不及防之时向你逆向驶来。

　　那次事件之后，我懂得了命运的无常，懂得了什么叫作朝花夕拾，灿烂盛放的花朵可以在一夜之间被风雨摧残殆尽，懂得了太空中恒久的行星如何在一瞬间化为流星雨，懂得了我们每一个生命延存至今都是一个奇迹，懂得了存在和虚无之间只隔了宛如游丝般的一线，懂得了这地球上所有珍贵而脆弱的美好事物需要我们尽心尽力地去呵护。

　　虽然还是驾驶摩托车，我更为小心谨慎。

　　卖掉了摩托车之后，有的时候会怀念那种年轻时代意气风发的感觉，有的时候看到报上广告栏里有特别型号的摩托车出售，还会忍不住拿起电话，思量半天，儿子的小脸在我眼前一闪而现，遂打消念头，放下电话，安心做个好爸爸。

　　希望待到儿子成长独立之后，我还能保有这种冒险飞扬的精神，这种骋驰遨游的心情，这种体力和反应，重新跨上摩托车，飘泊浪迹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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