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足纽约的街头,虽然迎面是二十年后纽约的新景观,但我的脑际一直浮现二十年前一幕幕、历历而亲切的往事。那些日子,活像英国作家劳伦斯当年一样,他在俗世的羁绊和挣扎中,耳畔仍然回响童年那一首新教徒的赞美诗:“每只温顺的鸽子,每根低吟的树枝。却使那宁静的夜晚,对我格外美丽。”
童年太渺远。我只想抓住二十年前、记忆风铃中的飘忽裙裾——羼杂在留学生涯中所盈溢的那一缕缕苦涩与蜜意的芬芳。
甫抵纽约,我就打听国画家朱晨光兄的行踪,已与他失去联系多年了,是他代我在Elmhurst区一个柬埔寨难民居所,租赁到一间十分便宜的房间。在那里,我渡过二年多的艰难而难忘的岁月。那是只可容纳一张床、一方书桌、丁方约五十呎的房间,每月只需付二百美元(水电、杂费全包)。租客除了我,还有一对中国内地移民的中年夫妇。房东是一个年青的厨子,在新泽西唐人餐馆打工,经常不回家。房东太太约莫三十岁光景,个子不高,略肥胖的体躯,是一个典型的柬埔寨华侨妇女:节俭、克己、耐劳、对丈夫唯命是从,育有一个刚可蹒跚举步的女孩。房东太太为了省电,往往跑到骑楼借街外的光线做针钱。作为租客的我们,也被严禁白天开灯和被勒令节约用水。那对大陆夫妇经常违规,最后被撵走。我因早出晚归,自然被视为安分守己的良民。我的房间是没安锁的,所以我不在家时,房东的女儿经常跑到我的房间撒尿和捣乱。每天返家,都要大事洗刷和整理一番。
房东太太没念过书,不谙英语,只会讲金边话和潮州话。她的女儿有一次半夜发羊吊,她的丈夫又不在家,她便喊醒已入梦乡的我,要我代她叫救护车。结果救护车风驰电掣不旋踵地到来,枯候了大半句钟,她才抱着女儿施施然落楼。我被救护车司机骂得狗血淋头,说给这一耽误,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失去救治机会,无形中,我简直是凶手云云。我被数落得哑口无言、脸红耳赤,忙不迭再三道歉。陪了房东太太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折腾,直熬到了天亮才回家。房东很花哨,他把辛苦攒来的钱购了跑车,新车落地才几天,在深夜出了车祸。房东太太又要我陪她去医院看望丈夫。她一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便哭个不停,伤心欲绝,其实她的丈夫只受点了轻伤!
当时我在一家华文报章兼职编一个读书周刊,我在那里认识了另一个她。她的母亲刚逝世,父亲娶了一个年轻的上海姑娘,她一个人照顾弟弟生活。母亲大概留下了一点产业给她。她有一次跑到编辑部找我,说她很喜欢读我编的周刊。后来有一次,她购了一辆新车,说想将来给弟弟读大学用,因纽约太多车,她不敢驾驶,现在摆在那里也挺浪费的,不如借给我用云云。后来我便开了她买的车在纽约横冲直撞,偶尔周末也抽个空驾车到Long Island或Coney Island去游泳。
有一个学期,刚考完试,因熬了几个通宵,突然发高烧,患了重感冒,整个人天旋地暗,四肢酥软,连下床也乏力。因住得偏远,纽约的朋友都很忙,只好给她挂了一个电话。她下班便远道从市区乘了近二个钟头地下车赶来,捎来了面包、方便面、蒸馏水、水果和感冒药。打从这一天开始,她每天下班便搭车赶来,打发我吃食和服药后,深宵又赶回家,经她悉心照料下,很快便痊愈了。在纽约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刚递了论文和答辩完,便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在大西洋城一家酒店订了房间,让我到那里度一个周末,休憩放松一下,所有的开销都已通知酒店入到她的信用卡。不由我分说,她已挂断电话。想不到才二十岁光景的她,待人处事磊落大方,别有一份曾经沧桑的刚毅和豪气。临别,她送了一枚美国开发西部的纪念金币给我做纪念。我返回香港后,彼此只通了几次电话,之后便失去联系。
二十年后,很想重温一下记忆中残片那一框框亮丽的风景,却找不到朱晨光兄――他到杨州去了,但我恁地找不到记忆中的那栋老旧而熟稔的楼宇;至于那一个她,因报馆的解散,人海茫茫,更无从寻觅了。也许过去的人、事,只该留在记忆里,在这一个宁静的夜,“对我格外美丽”!
来源: